南方周末报(2000、5、26)22至23版中缝一读者来信中提到“写小说是一种耻辱”,此话颇有危言耸听之味道,然从另一角度解读,则也可谓神而化之。说穿了,就是小说远远不如现实精彩。
随手举个例罢。2000年5月26日新闻人物报刊中纪委人员所写《胡长清案再披露》,写胡长清1999年夏世博会期间“失踪”后,引发侦查,后由中纪委常委、办案名将祁培文主持审查,该文有云:“办案人员问他:你是省级领导干部,为什么持有化名广东农民‘陈凤齐’的身份证?……”
“胡的老婆和孩子开着两辆捷达王轿车,日夜不停地从住宅向外转移赃物,前后移走几十大包……”
“他脸色苍白,不停地喝水。突然,他跪到地上痛哭流涕,把他搀起来,他哭着哭着又从椅子上‘出溜’下来跪下去……”
“在与一个30多岁的妓女鬼混之后,竟然嫌其年龄太大。私营老板不得不出重金重新从珠海物色了两名年轻貌美的女人,空运到南昌供其玩弄……”
“他接受讯问期间,完全被恐惧笼罩着,逢人就跪地求饶,要求给他一条生路。他哀求看守所的干警:‘我有一技之长,我会书法,我愿意在监狱里给你们写一辈子毛笔字。’他泣不成声地请求去采访的中央电视台记者:‘求求你们,救救我这个大罪人,不要杀我的脑袋,给我判个缓刑……’”
如此人性的贪婪,金钱支配下的傀儡情状,嘴脸的可恶,情节的戏剧性剧变,搂钱的无顾忌,行为的下流……凡此种种迷乱与骚动,怕都不是今日小说家笔下所能见到的。小说反映生活,镜鉴生活,包括心灵心理,但文学作为艺术之门类,应有超越之特征,如果不能超越现实,更概括,更集中,更典型,从中显现挖掘的深度———文采与思想的深度,则必显庸常瘦弱之态,反而为现实远远抛在后面。尤其处当今信息飞速发展之社会,小说家如不及时加强艺术修养,调整表达手法,则构思远不如现实的真实,事象远不如现实离奇,思想上更不能加以深化启迪,注定要在现实身影之后亦步亦趋,如是,小说又还有何存在的意义呢?人谓文学轰动不再,门可罗雀,宜其门前冷落鞍马稀也。
晚清小说如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、《官场现形记》……气足神定、其叶沃若,于艺术反映现实,有大功焉,然在小说史上,仅为二流作品,今则求三流小说而不得,想象力不逮远矣,读小说如伴伤筋动骨的贫血患者,纯粹剪彩为花,终非活色,实在叫人气沮。
但具体要求到今之小说家身上,人家又可能说是傻瓜的顾虑和操心,“现实”,这一个名词,教好了许多人,也就教坏了许多人,唯不能教出大小说家,何故?一者,小说家为文艺界高高在上者,衣食丰泰,于现实略不动心,百年后不惧洪水滔天;一者,小说家穷居草根,牵萝补屋,日为糊口奔波不休,劳碌之余,思考已是奢侈。此二类人,艺术学养之本钱又都小得令人不能想象。“耻辱”云云,足句完整表达应该是:写小说远离现实的精彩,失去写的意义,而写之不休,是一种耻辱。所以,小说竟不如新闻可看可读是事实,但假如我们要求颠倒过来,超越出去,人家反会怨我辈是晋惠帝,“何不食肉糜?”———办不到嘛,你要求文采思想深度想象力,他可能问你,小说几个钱一斤?如谓文学当传世,则必招至冢中枯骨议论之讥。
小说为读者所冷落厌弃,亦是必然,为什么呢?“士也罔极,二三其德”嘛,质量没个准,文字很差劲,笔下略无提炼的本领,为避免失望起见,读者自然敬而远之。那么,艺术不足论,人心不可问。现实现实,大家现实吧!有什么法子可想呢?